武汉封城vlog拍摄者:我们的命运随时会发生很大变动

2020-03-09 余恺威 虎嗅APP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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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月23日十点,武汉“封城”,整个城市按下暂停键。与此同时,80后B站up主“蜘蛛猴面包”,走出家门,按下手中的录制键。 当天晚上,人们就在微博上通过“蜘蛛猴面包”2分多钟的视频,看到了封城后真实的武汉:“没有了公共交通,整个城市变得安静不少,街上行人寥寥无几,95%的人都戴上了口罩”。

“拿着行李箱无法回家的人,迷茫在街头”、“超市方便面和蔬菜的采购量大,熟食与速冻食品货源充足”,药店还能买到口罩……

蜘蛛猴面包镜头下,封城首日的武汉街道

“蜘蛛猴面包”想通过这段影像让人们看到,这座城市仍在运转,这里并非“绝境”。

“蜘蛛猴面包”在某视频平台上的资料认证是:武汉80后导演,擅长文艺温情类型片,纪录片,旅行风光/纪录片,在他B站的页面里,你可以看到他和他的摩托车在世界各地留下的回忆,印度的落日余晖,马达加斯加蔚蓝天际和海岸线的交界……在朋友的眼中,他是一个热爱生活,特别善于用视频展示创意制造小乐趣的人,毫无疑问,这次的作品和他以往的每一个都太不相同,他是vlogger,这一次更多地,是作为一个武汉人。

武汉系列视频很快在全网得到关注,在疫情的推动和网友的鼓舞下,随后的几天里,“蜘蛛猴面包”拿着设备一次次走上街头,走进社区,也走到了一线,他加入志愿者的队伍,义务接送医护人员上下班,也帮媒体跟踪线索,制作关于一线情况的视频内容。这期间,他已经制作并发布的9支武汉日记视频,累计播放量超千万,这些视频也成为了海外网民和媒体了解这座城市的一个窗口。

蜘蛛接送医务人员

蜘蛛镜头下的武汉医院

这背后是“蜘蛛猴面包”作为一位疫区普通市民的超负荷运转,他时常需要工作到凌晨才能回家,再熬夜把视频剪辑出来,同时,他在一线接触到的患者和朋友,也需要他的帮助。有人联系到他为患者送药,他在微博中提到“那一批药物是在卫健委第四批与第五批治疗方案里提到的克力芝”,为了给患者送药,他各地奔波,曾一天开车往返200多公里。

2月8日中午,在又一次给患者送药的路上,“蜘蛛猴面包”接受了虎嗅的连线访问。9支武汉视频发布后,他的生活、心态和计划都不断发生着改变,每一天的关乎生死的际遇都推着他思考自己生活中的一切。

当问到目前他最想做什么的时候,他说:“从今天开始,我真的是想休息一段时间。”声音里透着疲惫。而根据他今天的计划,他一会还要帮一位患者去取药。

以下是虎嗅与“蜘蛛猴面包”的对话:

Q:您今天还在送药?

A:对。刚刚去送完一个。捐赠药物的人通过朋友找到我,他把药直接统一发到我这里,再由我去分发下去给患者。我第一次送药是2月1号,现在送了有20个人左右。

Q:对于拍摄武汉日记,您最初的想法是怎么样的?

A:当时驱使我出去拍摄的一部分原因是,我平时就有记录一下、拍点小视频,然后发个朋友圈或微博分享给朋友们的习惯。发生了这个事情后,我也想要去拍摄与记录,其实当时也没有想好(具体)要怎么去做。另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,我那天必须得出门,去采购一些生活物资,这两方面的原因结合起来,我就出去并且拍摄了。

在那之前,我和很多人一样,在家里面通过手机看新闻信息,跟踪疫情,那些信息让我觉得这个事情变得越来越严峻了,我也和其他人产生了差不多的一种不安情绪,所以我第一天出去拍摄很谨慎,除了去药店和超市,大部分时间我呆在车里面,尽量没有下车。但是后来的几天就好像适应了那种情况了,就不太像之前那么谨慎了。

出去拍摄的那些画面我其实也没有觉得有什么很特别的,就是我出去了一趟,看到了外面的一些场景。我在出门的两三个小时里拍摄了一些素材,回家用个把小时简单地做了一下,很快就发出去了,感觉和以前做的那些给身边朋友看的视频一样,没有想它会怎么样。至于做成日记,或者日更之类的,也根本就没有去想。

Q:时间和疫情的变化,对于你制作视频拍摄有没有产生一些影响?

A:肯定是有,我一开始拍摄都还蛮随意的,就拿着Gopro拍,也没有系统地说我想要拍什么东西,那个时候视角完全就是:我今天要做什么事情,那么我就记录什么事情。

再往后面的几天,我就会更加注意去改善一些东西了,比如说我用了专业一点的摄影机,用了航拍,拍某个对象,我也会提前会构思一下,我想呈现什么东西,等等。

我觉得不管是对于我来说,还是对于我拍摄的对象来说,现在都是很艰难的。有些东西其实我只是拍了,但是我没有用,有一些是比较零碎的、不方便公布给公众的素材,我就把它们放着。

其中有一个人,她是我送药的对象。当时我在寻找愿意接受拍摄的患者对象时,我朋友就给我介绍了这个人,说是他的高中同学,我看了她的电话号码和名字以后,发现我给她送过药。她是为了他爸爸的事情去跑医院,跑社区,反正就是各种跑。我就去拍她,采访她,后面又跟她接触了两次。

昨天最后一次跟她接触是她爸爸去世了,我在医院门口跟她碰了一下,她挺崩溃的。当时我就把身上所有的口罩都给她了,我跟她说你要坚强一点,要照顾好自己现在,因为她自己也被感染了。

我当时就告诉她,如果你接下来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就告诉我,我们身边这些人只能力所能及地去帮助你。她今天又给我发了一个信息,说有人要给她送一种药,听说蛮有效的,我估计待会要去拿那个药。

Q:因为视频记录,您更多地接触到了一线,也接触了生死,这些可能是以前您没有想象到的情况,您自己的心理上会不会发生一些变化?

A:确实是发生了很大的变化。从最开始,我也和很多人一样,在封城令发布的前后一两天,我们没有人觉得这个事情会特别地严重,或者是说会发生到自己身上、到自己身边的人身上来。

置身事外的人,往往比我们在这个城市里面的人更加恐慌。很多恐慌是来自于网上的一些信息,当然我们不能说那些信息是假的,但那些信息看多了确实会影响你的情绪。我们在这个城市里面,正在经历,我们看到是还挺平静的城市,毕竟这个病毒它看不到摸不着,有时候还意识不到它的危险性。但随着我现在接触了一些患者、家庭,甚至包括我身边的朋友,我看到的、听到的,让我不得不去正视这个事情的一些危险性。但是现在大家都可能感觉到这件事的严峻性了,就不可能像之前的那么放松警惕了。

之前我出来连手套都没有戴,现在我都戴着手套,昨天还戴了两层口罩,因为昨天我又去了医院那边,其实那边挺危险的。

再一个就是最开始我的心思更多地放在记录拍摄上面,但现在我想我有可能停止拍摄了。首先,现在可能没有什么特别多值得我去拍摄记录的了,之前记录的那些场景和日常介绍的东西,也就那么多了,我不想再去拍重复的东西。如果要拍的话,我想更多地记录一些人物,但是我现在不太容易接触到他们,再一个这还是有一定风险性。

说实话,我现在真的有点疲惫。

Q:拍摄一开始的时候,您担心过自己的安全吗?家人会因为担心试图阻拦你做这件事吗?

A:他们肯定是不希望我去做这件事的,但我一向就是那种想要做什么事情,一定会去做的人,我家里人也都了解我。

Q:第一个记录视频被公众关注到后,一些对媒体找您联合去制作一些前方的视频,您最近也有工作到凌晨4点才能回家的情况,这个视频被大家关注到之后,您生活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?

A:是的。有几个媒体来联系我,那个时候可能到武汉这边(做前方记录的)的媒体还比较少,他们需要那些第一手资料。

用朋友的话说,我在最开始的时候,还是一种“亢奋应激状态”,完全把心思放在拍东西上面,我一直都是那种一工作就进入忘我状态的人,那段时间完全就进入到那种状态——很想很想记录,让大家去看这些东西。

有一天我拍完志愿者之后,在车里面坐了思考了很久,想自己这几天经历的这些事情,那一刻突然有点置身事外的感觉。我想到其实我身边还有那么多关心我的朋友,他们也在看我的东西,他们和别人看到的东西是不一样的,别人看的可能就是我拍的内容,那些他们需要的信息和内容,而他们看到的是我,是我在里面的状态,他们觉得那样不好,你没有休息好,你没有怎么好好吃饭,你这样身体的抵抗力是很差的。这个病毒它非常考验的抵抗力,所以他们觉得这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。

从那个时候我确实是意识到,我之前那样做确实有点鲁莽,反正状态不太对。从那一刻起,我慢慢地就把节奏就放慢下来,也开始思考,我拍的东西是否需要想好:我确实很想要拍那个东西?那些确实有意义的、确实值得去拍摄记录的?我再去拍。

Q:现在这个阶段,您最想做的是什么?

A:从今天开始,我真的是想休息一段时间,毕竟我不是专业媒体,不属于拍纪录片的团队机构,也不是自媒体,我就是一个独立的影像工作者。我最初只是想去拍点资料,自己留一下,所以我没有什么责任一定要去做什么,一定要怎么样,我全部行为都来自于我个人的意愿,我想去做我就去做了,我想休息了,我就可以休息。

Q:看您之前发布的一些视频,您是一个摩托车骑手,拍旅行vlog,能不能介绍一下您之前的经历?您之前也说您的视频有比较强的个人风格,这些个人风格具体指什么?

A:我是一个很喜欢旅行的人,加上我又喜欢拍片,就把旅行和拍片就结合起来,呈现的一种vlog形式的纪录片,用我的视角很客观地去记录,根据我看到的东西,再把我个人的一些经历和思考放在里边,这些影像的记录除了跟我的朋友分享以外,它对于我自己来说也是人生经历的一部分。

朋友们都评价我是一个很热爱生活、很有趣的人。我以前是做设计的,视频和图片我都可以做,所以我会在生活中寻找和实现一些小趣味小创意,我都是业余时间做这些,不是商业目的,自己玩一玩,发布到B站和微博什么的,分享给朋友们看。

Q:经过这次视频拍摄,也接触了一线的工作之后,您对于自己的生活工作,以及生命,哪些思考和想法,是被特别剧烈地改变了?

A:我觉得对我的视频拍摄倒没什么改变,我就一直按照我的方式来。但是对于生命,我可能会有更深刻的认识。

当你看到你身边的人(被疫情波及到),不管认识或不认识,只要你看到了、接触到了,你会觉得生命挺脆弱的,你会觉得生活应该很简单,只要能满足能活着的最基本的东西就很好了,不需要有那么高的要求,这是我的一个认识。

Q:您在这段期间有流过泪吗?

A:有啊,经常。

昨天,我和一个朋友在街边碰到,聊了很短的几句,但是我们都明显感到彼此的状态有一些疲惫和焦虑,不像疫情最开始时我们的那几次见面。刚刚我出来送药的过程中,他给我打了个电话,他听说我又在送药,就对我说觉得我现在的状态应该多休息,不要出来,要随时跟他保持联系。

他也是一个人,你知道吗?他家人不在身边,我也是一个人。他说完这些之后,我不知道为什么就被触动了,特别特别伤感,这个时候大家沟通不像平时那样还会开开玩笑,嘻嘻哈哈一下了,所有的感情都是很真实很直接的,现在我们的命运很有可能突然一下就会发生很大的变动,就这样一种感觉。